穆童
由四川人民藝術劇院歷時5年打磨的小劇場話劇《共生》再度亮相,贏得觀眾好評,印證了現實主義戲劇在當下依然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豆采窙]有鋪陳跌宕奇崛的情節,也不追求獵奇的戲劇效果,而是從生活的瑣碎出發,為觀眾搭建起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舞臺世界:在這里,家人重聚,爭吵與和解輪番上演;在這里,代際矛盾、養老難題與情感糾葛交織疊加;在這里,方言與布景喚起老成都的記憶。
家庭切口中的社會寓言
故事發生在一間充滿回憶的老屋。母親年邁獨居、身患頑疾,已無法自理。她在生日當天把兩個親生兒子和養女召回家中,提出一個近乎冷酷卻現實的建議——賣房養老,誰愿意照料自己,錢就歸誰。
這一看似簡單的決定,卻點燃了家庭深處潛藏已久的矛盾。老大正在為小家庭即將迎來新生命而焦慮不已,在撫養幼子與贍養老人的責任之間艱難權衡;老二以事業繁忙為借口退身,內心卻難以擺脫愧疚之情;養女當年遠走他鄉,如今面對母親的召喚,既有感恩也有難以言說的疏離。這些情感沖突觸動人心,喚起觀眾的共鳴。
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老年生活往往被描繪為兒孫繞膝的溫馨場景。然而,現實生活中,許多子女深陷繁忙的工作節奏,或背負經濟負擔,難以兼顧老人的生活與情感需求。
《共生》冷靜地將問題直陳舞臺上:親情與利益如何調和?責任與自由如何取舍?劇作通過一次看似團圓的家庭聚會,提醒人們:個體與家庭、家庭與社會從來無法割裂。家之所以為家,不在于磚瓦與產權,而在于那些“走不散的人”。爭吵后仍要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矛盾后依舊難以割舍。這種無可逃避的牽絆,正是“共生”的真正意義。
人物的復雜紋理與情節的巧妙設置
現實主義戲劇最難之處,在于人物塑造。若人物流于扁平,生活的真實便難以成立?!豆采吩谶@一點上頗具匠心。
母親無疑是全劇的核心。她雖然已無法自理,但在家庭中的地位依然穩固。她提出的賣房計劃,不僅是生存的策略,更是對兒女的道德試探。編劇沒有將她塑造成為傳統意義上的慈母形象,而是賦予其倔強與孤獨、算計與疑慮的性格,讓人物在矛盾中更顯真實。
老大的形象集中體現了中年群體的情況:在撫養子女、贍養父母與追求事業之間分身無術。老二作為家中最小的孩子,性格懦弱,缺乏擔當,不愿背負家庭重任,事業發展亦不順遂,只想保全自身,難以顧及母親。養女的身份更具張力:她既是家庭的一員,又始終帶著外人的尷尬。她的歸來,本身就在挑戰家庭邊界的定義。
值得注意的是,劇中已故的父親,通過母親的幻覺和子女的回憶反復被喚起。他所代表的,既是逝去的傳統價值觀,也是與母親彼此扶持的往昔,更是對子女規訓式的父愛。父親的缺席,反而成為一種力量,持續塑造著家庭的結構與矛盾。他的身影提醒觀眾:今日的代際沖突并非突然而生,而是層層沉積的結果。
劇中人物都不是臉譜化的符號,而是血肉豐滿的普通人。他們在爭吵中流露感情,在冷漠中暗含依賴,彼此之間既不能離散,也無法徹底和解。觀眾看到的,不是舞臺上的陌生人,而是生活中的父母、兄弟姐妹,甚至是自己。這正是現實主義的力量——把“不完美的人性”推到舞臺中央。
在敘事層面,通過時空轉換進一步增強情感張力。
例如,當母親與子女在養老與財產問題上產生沖突時,舞臺以子女3人童年時被父親訓斥的場景作為過渡;另一處是母親離開后,女兒情緒失控,“偷吃生日蛋糕”的童年片段與定格畫面與其現在處境形成比對。過去與當下在舞臺上并存和交替,使觀眾感受到童年與現實的強烈反差,讓矛盾更具穿透力。
舞臺的生活質感與地方記憶
如果說團圓的故事情節讓觀眾直面家庭內部的矛盾與張力,那么,帶有鮮明成都記憶的舞美設計與四川方言的結合,則讓觀眾聞到、聽到甚至觸摸到老成都的氣息,使現實主義的表達多了一份地域性的溫度與厚度。
舞臺中心的小屋幾乎完整復刻了20世紀80年代成都家庭的格局。超過100件生活物件,堆疊出濃厚的家庭氛圍:墻上泛黃的合影、柜子上奄奄一息的植物、老式自行車、鐵皮餅干盒、泡酒壇子等,這些細節并非單純的陳設,而是家庭歷史的見證者,喚醒了觀眾的記憶。
這樣的舞臺處理,不只是停留在懷舊層面,更是人物記憶與情感的外化。在劇場里,觀眾既仿佛回到童年的家園,又清醒地意識到:熟悉的家園正在不可逆轉地消逝。
《共生》在臺詞處理上,堅持使用地道的四川方言?!按蚝鷣y說”“裝瘋迷竅”“你要把我搞神”的臺詞,不僅帶來笑聲,也讓舞臺充滿市井煙火氣。方言在這里不是修飾,而是人物生活邏輯的自然呈現。它把觀眾牢牢拉回成都,使戲劇擺脫抽象的空間,成為真正貼近生活的藝術。
更值得關注的是,《共生》的劇本在不斷復演中展現出靈活的生長力。在保持基本結構穩定的同時,不斷加入新鮮的當下元素,如“用DeepSeek問一下嘛”“我要去看《哪吒》嘛”等臺詞。這種調整,使作品始終與現實保持互動,讓觀眾在熟悉與陌生之間獲得新體驗。
由此可見,《共生》的舞臺不僅承載了一個家庭的故事,也喚醒了地域性的文化記憶。它通過成都方言與生活器物的交織,讓人們回味這座城市的獨特肌理,更從中體會到普遍的人生經驗。這種既具地方色彩又能折射社會現實的藝術表達,正是現實主義戲劇在當下依然具有感染力的原因之一。
表演的“共生”與劇作的不足
作為一部小劇場作品,《共生》以質樸的手法展現了現實主義的力量。觀眾在笑與淚之間,獲得的不僅是感動,更是對自身的反思。
《共生》始終講述的是每個人都可能面對的故事。演員們在長期的演出中也與角色一同成長:有的演員剛開始排演時尚未步入婚姻,如今已成為父母。這種人生經歷的積累,反過來滋養了他們的表演,使舞臺上的細節更準確、細膩,也賦予了“共生”一詞更深刻的現實意味——彼此依賴,共同成長。
然而,《共生》并非沒有瑕疵。整部戲幾乎完全依賴家庭內部的對話推動情節,敘事結構顯得過于單一。前半段緊張而生動,但在后半段,矛盾的處理略顯重復,容易讓觀眾產生節奏上的疲勞感。部分情節的轉折缺少足夠的心理鋪墊,尤其是母親態度的突然轉變,顯得略微突兀,沒有充分展現人物內心變化的過程。另外,養女與老大之間的情感糾葛過多,沖淡了她與母親之間的情感聯系。
這些不足并未掩蓋《共生》的價值,反而提醒我們:現實主義的生命力在于真實與藝術化之間的張力。真實提供了觀眾的代入感,藝術化的提煉、節奏的掌控以及人物弧線的設計,決定了一部作品能否跨越地域和語境,在更廣泛的層面激發共鳴。
如果在后續演出中能在敘事節奏上增加層次感,在人物心理的轉折上給予更多細致描繪,并在語言表達上兼顧地域特色與普遍理解,那么,《共生》無疑有潛力達到更高的藝術水準。
總體而言,《共生》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卻以細膩的敘事、真實的舞美和濃烈的地域質感,讓觀眾在笑與淚中直面生活。它沒有給出養老難題的答案,卻揭示了問題的復雜性;它沒有提供圓滿的和解,卻展現了生活的破碎與無奈。
當舞臺的燈光漸漸熄滅,觀眾走出劇場,心頭久久回蕩的不只是劇情,而是那個揮之不去的問題:我們真正懷念的是什么?是那間老屋,是那些舊物,還是飯桌邊的爭吵與笑聲?答案或許因人而異。但《共生》告訴我們:無論如何,生活終將繼續,而我們都必須在矛盾與依賴之中,學會“共生”。
(作者單位:四川師范大學影視與傳媒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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