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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
葉舒憲,上海交通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前會長,文學人類學研究分會榮譽會長,中國神話學會現任會長。出版《中國神話哲學》《詩經的文化闡釋》《莊子的文化解析》《圖說中華文明發生史》《中華文明探源的神話學研究》等專著70多部,多種著述被譯成英、法、俄、韓、日等語言在國際出版。譯著有《<舊約>中的民間傳說》等7部。
·中國神話絕不僅是民間文學,而是包含了古老文明的歷史信息
·三星堆的新發現,其實提供了一個面向未來的教育契機。三星堆的考古發現用事實告訴我們,3000年前以古蜀人為代表的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是怎樣的
·研究神話是手段,目標是建構文科的系統文化理論
·關于三星堆,我認為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價值,就是給神話中國命題提供了直接證據?!渡胶=洝范啻蚊枋鋈嗣骧B身的神話形象,三星堆二號祭祀坑出土的青銅人首鳥身像,可以說,比《山海經》補畫的任何插圖都更接近神話的本來面目
·《山海經》講了天下四五百座山中140處出玉的地方,迄今我們還沒有發現類似的記錄。它反映的是什么?就是青銅時代到來前的玉文化信仰和尋玉實踐
中華文明上下5000年,文化史更是上萬年。我們怎樣才能在文字出現前的漫長歲月里,找到中華文明的起源之謎、信仰之根?
葉舒憲,著名神話學與文學人類學家,敏銳地發現中國神話絕不僅是民間文學,而是包含了古老文明的歷史信息。20年前,葉舒憲創造性地提出,學術研究要注重把傳世文獻、出土文獻、民族志和口傳文化以及出土實物和圖像相結合的“四重證據法”,從而走上一條重返前文字時代的文明溯源之路。
20年來,葉舒憲既在書齋里讀“萬卷書”,也堅持“行萬里路”廣泛展開田野調查。尤其是連續17次的玉石之路考察,證明古代絲綢之路以前不僅存在一條玉石之路,還存在一個玄玉時代。系列重大發現,不斷從文化大傳統新視野角度解釋華夏文明的特性和知識譜系。
近日,剛主編了新作《仰韶玉韻》的葉舒憲,接受了四川日報全媒體“文化傳承發展百人談”大型人文融媒報道的專訪。
葉舒憲接受專訪
從神話傳說里求解中華文明起源之謎
葉舒憲是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從工廠鉗工到陜西師范大學中文系學生,葉舒憲讀起書來特別拼命。這種拼勁,一直在他近半個世紀的學術生涯中延續。
在以優異的成績留校任教后,葉舒憲在教外國文學和比較文學之余,不斷吸收著國際學術研究的方法和拓展國際視野。1987年,他主編主譯的第一本書《神話-原型批評》,在國內產生了不小影響。此后,他的名字就與“神話-原型批評”連在了一起。
對公眾而言,這些學術名詞頗為陌生。這是西方20世紀中期的文學批評理論派別之一,其基本思路就是文學的起點和動力源是神話及催生神話的信仰-儀式綜合體。如果說只研究神話,那就只局限在文學藝術的范圍;而探究神話背后的信仰-儀式綜合體,就成為文化人類學研究的范疇。
在以葉舒憲為代表的文學人類學學者看來,神話是人類最早的一種文學體裁,并非只是虛構和幻想。神話和原住居民的社會生活息息相關,無論是口傳神話還是儀式表演行為,都和初民社會最重要的意識建構聯系在一起。那時的人們相信超自然力量,于是有了神話的發生?!拔膶W人類學的神話研究創新點,就是通過神話探討四五千年以前甚至更早的時代?!?/p>
葉舒憲想知道,中華文明區別于世界上其他文明的特有神話信仰究竟是怎樣的。然而,“要從理論上闡釋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的5000年中華文明的奧秘所在,如果只憑借僅有2000多年歷史的漢字書寫文獻,以及只有3000多年歷史的甲骨文,必然顯得捉襟見肘、緣木求魚?!彼J為,必須要跨越學科,找到更科學、更符合實際的理論方法作為研究工具。
2005年,葉舒憲首次提出史學研究的新方法——“四重證據法”,受到學術界的廣泛關注。
在近代以前,傳統史家常常只是運用文獻記載作為唯一的研究歷史的證據材料,“這是一種被文獻綁架的歷史觀,也就是司馬遷記下來的可以研究,沒記下來的就當不存在。”但是,《史記》里一個字都沒提三星堆,三星堆卻一醒驚天下,證明了這種史學研究思路的局限。后來以王國維為代表的學者不斷打破傳統,對現代中國考古學和考據學進行革新,提出紙上材料和地下新材料結合的“二重證據法”。直到2005年,葉舒憲提出了多學科知識整合的“四重證據法”。
在他看來,被文獻綁架的史學觀必須要被突破?!啊闹刈C據法’的新方法論,便是參照文學人類學,掙脫學科本位立場的束縛,旨在建立一套新的文化史觀和研究范式:從大傳統視角,突破文字限制的傳統史觀,結合考古新發現,把神話學的研究拓展到前漢字時代,找到一個文明最重要的核心信仰?!?/p>
葉舒憲對理論方法的創新,緊扣時代脈搏。
20世紀末21世紀初,夏商周斷代工程和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相繼啟動。兩個重大的國家工程,集中了以考古學為主的多學科專家,恰恰缺少了文學專業的參與。在此背景下,葉舒憲提出從比較神話學的視野進行中華文明探源,“希望調動人文學資源參與學術攻堅,對文明探源工程原有的考古學范式提供補充和支持。”
用神話學視角研究中華文明源流,看上去就有點像神話。沒有文字,怎么探源?
但葉舒憲卻堅信自己行走在正確的方向?!霸谇拔淖謺r期,先民的儀式留下了他們的道具法器。這些儀式,按孔子的說法就是——禮。而禮上最常見的兩種‘圣物’,就是孔子提到的玉和帛。文明起源研究,關注的是新石器時代向早期國家的演進,這個時期沒有成熟的文字,也不會有以書寫文明為前提的科學和哲學,所以只能訴諸神話傳說。那么,對神話傳說、神話敘事、神話思維、神話儀式和神話圖像等進行綜合研究,就能發揮特有的透視角度,給考古材料提供文化觀念上的解釋線索,最終重建史前神話的信仰譜系?!?/p>
葉舒憲三江源考察
發現中華文明密碼:玉成中國一萬年
2009年,葉舒憲的“中華文明探源的神話學研究”課題獲得中國社會科學院重大項目A類立項通過。他帶領團隊一頭扎進漢字和文獻記載外的上5000年。在這個浩瀚的歷史長河中,團隊篩選出來先于甲骨文并延續不斷的符號系統——玉禮器;并經過持續的攻堅,重建了萬年以來至今未有中斷的文化文本編碼傳承譜系。
從比較神話學的視角研究中華文明探源,宏大的視野彰顯研究者敢為天下先的勇氣和智慧,客觀上也可能造成研究方向的漫無邊際。但葉舒憲的思路異常清晰。
他首先重新定義了“文化大傳統”,是專指前文字時代的史前文化,以及文明時代后的無文字民族文化傳統。然后,采用文化文本的編碼和解碼理論,將前文字時代的大傳統和文字書寫小傳統,整合為一個持續不斷的有機體,期望引發一場當代知識觀和歷史觀的革命性變革。
2019年葉舒憲主編的第10套叢書出版后,有一部研究他的方法論創新的著作《深度認識中國文化:理論與方法討論集》問世,對如何將人文研究視野放長的千年難題,給出了文學人類學派的解決方案。
在2010年至2020年,文學人類學派相繼完成“玉成中國三部曲”,完成了對上5000年文化基因的深度探索。
第一曲“中華文明探源的神話學研究”指出,造成每個文明古國獨有特性的是文化因素。第二曲“中國文學人類學理論與方法研究”,闡釋玉石神話信仰與華夏精神。第三曲“玉成中國”,則是在“萬年中國”時段,探索中國文明基因的三原則。為配合第三曲的展開,上海交大在2017年成立了全球第一家神話學研究院。
把玉作為史前文化時期重要的一個解碼方向,是基于近百年來全國各地至少幾十處遺址出土過史前玉器。考古學家據此認為,在石器時代和青銅時代之間,中國還存在一個玉器時代。在這一時期,玉器代表著王權和神權,而它出現在中國境內的時間距今已有一萬年。
梳理史前玉文化,葉舒憲發現,其至少經歷了3次大的傳播。
先是玉文化起源期的北玉南傳。玉文化始于一萬年前的吉林、黑龍江地區的漁獵社會,隨后不斷南下。在距今5300年之際,形成長江下游地區以良渚文化為代表的玉文化高峰。這個緩慢的神玉崇拜認同過程,是精神征服和信仰觀念的同化過程,是一種強調友好合作的非暴力理念,“所以中國才有一句老話叫‘化干戈為玉帛’?!?/p>
第二階段大致始于距今5500年左右。此時,中原地區的仰韶文化在東部和北部傳來的玉文化影響下,出現了玉文化萌芽。第二次運動的結尾期在距今4000年左右,以玉璧禮器成組出現在河西走廊東端的武威地區為標志。
第三次玉文化大傳播運動,始于齊家文化的中期,距今近4000年。以齊家文化地區為中介,形成西玉東輸新局面:越來越多的西部玉礦淺色透閃石玉料被輸入中原。
在一萬年的進程中,從吉林白城雙塔遺址約一萬年前的玉扁珠,到黑龍江小南山遺址9000多年前的玉玦、玉璧和玉管,再到6000多年前東北紅山文化的標志性文物玉龍,玉文化于5300年前在良渚文化達到一個高峰。
在距今4300年以后的龍山時代,可以看到玉往北方和往南方的傳播,陜西石峁、山西陶寺以及更晚時期的三星堆、金沙,都發現了大量玉器。
“所以,玉成中國一萬年的說法,是根據考古發現最新的數據來定的?!比~舒憲表示,玉作為通靈、通神、通天的載體,承載的玉石神話信仰,引領著中華認同形成的觀念統一作用,至今仍有生命力?!袄纾裉斓娜藗兿矚g在脖子上戴的平安扣,就是縮小化的玉璧?!?/p>
為確認中國萬年玉文化的傳承過程以及中國玉石的分布情況,葉舒憲帶領團隊一邊學習和追蹤史前玉文化考古新資料以及民間發現的玉礦資源情況,一邊展開多達17次的玉石之路系列田野考察活動,發表相關論文上百篇,課題成果得到學界高度關注。
葉舒憲不僅確認了中國萬年玉文化中,西玉如何東輸、北玉如何南傳,更旗幟鮮明地提出,絲綢之路中國段的前身是玉石之路;在中國玉器時代的中原地區,還存在著一個玄玉時代。對曾出現在《山海經》里的神秘昆侖山所在,也提出基于“四重證據法”的論斷……
葉舒憲2017年4月27日(第十一次玉帛之路考察)在寧縣博物館當場鑒定“石斧”應為墨綠色玄玉玉鉞
如今雖已年逾七旬,但葉舒憲依然在學術研究的道路上不斷開拓前行。未來,他希望能創建一座中國玉石之路博物館,把這一份中華多民族先民用血汗浸染而成的珍貴文化記憶,永久留存。
訪
談
三星堆給神話中國命題提供直接證據
在神話中發現中華文明六大文化基因
記者:目前中國神話學的研究,有哪些重要發現?
葉舒憲:尋找中華文明的基因,是我們的重要學術目標。在“玉成中國三部曲”完成后,我們在史前神話信仰中探尋和篩選文化基因的實踐中有一些新的認識。例如,先是拓展出“谷米玉帛”四大文化基因說,如今則推演為“熊龍、鸮鳳、稷、稻、玉、帛”六大文化基因說。
這個應該比較好理解:按時間順序,來自舊石器時代的圖騰動物神話(熊、鸮)在先,新石器時代的農耕作物神話(稷、稻)在后,與稷稻同時出現的玉器生產,都發端于距今一萬年前后,只有帛的生物來源——家蠶飼養出現稍晚,但也有約7000年歷史。綜合來看,六大文化基因沒有一個不是中華上5000年的產物。
記者:這六大文化基因是怎么篩選出來的?
葉舒憲:我們研究史前神話,沒有文字的時候只能看實物。20世紀80年代,遼寧牛河梁女神廟遺址成功被發掘。除出土玉石女神彩塑頭像外,廟中還供奉著真熊頭骨,以及被稱為玉豬龍(學術界有專家認為豬龍實為熊龍)、玉鸮等各種動物形象的玉器,這就讓我們把神話和圖騰崇拜聯系起來了。
大家知道,中國有龍鳳崇拜,它們其實是史前熊圖騰和鸮圖騰傳統的基因變異體。在東北的漁獵社會,森林里兇猛的熊和能自由翱翔天地間的貓頭鷹,被當作圖騰崇拜就順理成章了。時至今日,東北興安嶺的少數民族還在講述熊祖圖騰的神話傳說。那么,理解了熊、鸮的文化基因的意義,再來看楚帛書所記“天熊伏羲”以及司馬遷所記的“黃帝有熊”,就能看懂是什么意思了。
這就是以熊為圣祖的圖騰神話信息。熊力量強大,冬眠后又能再生。在史前先民眼里,它就是生命自我賦能和再生的榜樣,可以當成圖騰崇拜的對象。所以,黃帝叫有熊氏,屈原在《天問》中說鯀的尸體化作黃熊,《山海經》也記載說有一處熊山,有熊穴,走出來的是神人,而且這個穴的特征是“夏啟而冬閉”。是不是很多人讀不懂?那現在在牛河梁遺址出土的文物中,是不是就能找到答案?
事實上,研究表明,歐亞大陸很多地方都崇拜熊。先民從漁獵社會再發展到農業社會,歲月更迭,這種文化基因就漸漸被遺忘了。大致在殷周更替之際,周人宣揚鳳鳴岐山,鸮的崇拜變成鳳,熊變成龍。此后,新圖騰龍鳳徹底取代老圖騰鸮熊,其觀念影響至今,并催生出“龍的傳人”的現代信仰。
當我們把文明探源中最重要的符號解讀出來的時候,感覺和考古工作者發掘了重要遺址一樣興奮,因為它們是伏羲、黃帝圣號背后真實的上5000年崇拜的證物。
歷史延續中,有些文明的符號存在著斷裂。我們的神話學研究參與文明探源,也就是除了有考古學家在地下挖,還要爭取把古籍中沒有讀懂的內容解讀出來。
幸運的是,近百年來,中國豐富的考古成果,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可遇不可求的新材料,為我們進行學術和方法創新提供了條件。
川觀新聞記者對話葉舒憲(右)
玉石之路比絲綢之路至少早3000年
記者:您研究玉文化長達20年,成果十分豐碩。您曾提出絲綢之路中國段的前身是玉石之路,這是一條怎樣的路?
葉舒憲:絲綢之路這個提法,是在鴉片戰爭的殖民陰影下,德國人李希霍芬到中國為德國做資源調查后的一個提法。但依據中國近百年來的考古發現,完全可以把絲綢之路命名為玉石之路,這條路至少比絲綢之路早了3000年。
李希霍芬為什么不把這條路叫玉石之路?因為他們意識不到玉對中國的意義。對他們來說,玉是石頭,而絲綢在羅馬時代的西方比黃金還珍貴。
記者:那這條路為什么存在?
葉舒憲:剛才提到了玉文化的第三次傳播是西玉東輸,也就是為了把西域的玉石送到中原。我們在玉石之路的考察中,學習和追蹤史前玉文化考古新資料以及民間發現的玉礦資源情況,勾勒出總面積200萬平方公里的西部玉礦資源區,繪制出西玉東輸的線路網。此外,學界在甘肅嘉峪關、酒泉等地,都發現了史前的玉礦,為歷史上西玉東輸提供了佐證。
這條玉石之路的興起,最早可以上推到距今5500年左右,甘肅天水當地出土的蛇紋石玉,順著渭河進入中原。
在大約4000年前,在以甘肅為中心的齊家文化,可以看到他們用的玉已有少部分是新疆和田玉。三星堆出土了大量玉器,為什么沒有和田玉?就是因為在三星堆時代,當時中國的版圖還不包括蘭州、銀川、西寧等地。
在商代,已經可以看到使用和田玉,但當時這條路還沒有通,這些玉石來自轉口貿易、進貢民族間的交換或戰爭的繳獲等。到張騫通西域,本來想找月氏人聯合對付匈奴,沒想到對付匈奴的目的失敗了,卻在新疆找到了和田玉的原產地,把玉石之路拓展到了新疆。
要知道,在當時,優質的玉石就是重要的資源。如果不是新疆有玉礦,漢朝怎么會如此大費周章建立河西四郡?為什么最西邊的關隘叫作玉門關?從名字就可以知道,這就是要把新疆和田玉源源不斷地向中原運送。
記者:在中國的玉器時代,您為何要特別強調存在一個玄玉時代?
葉舒憲:玄玉時代,指的是中原及西部玉文化發生的第一個時代,時間在距今5500年至距今4000年,共持續了1500年。
“玄玉”之名,出自《山海經》等古籍,并與黃帝傳說密切相關。《山海經》說,黃帝播種出的天下至寶就叫玄玉。今人認為是墨綠色的蛇紋石玉。
這種實物證據到哪里找?
我們在玉石之路考察時,看到了陜西咸陽尹家村遺址20世紀50年代采集的15件石斧。根據咸陽博物院網站的照片推測:這批文物很可能是玉鉞而不是石斧。后來,我們多番聯系看到實物后,證實這批所謂的石斧,大多是蛇紋石玉器,還有一件透閃石玉鉞,所以應統一定名為玉鉞。
于是,依據古書提供的本土話語,將其稱為玄玉,并繼而提出了玄玉時代的說法。
中原地區的玉文化為何起步較晚?就是因為史前用玉一般是就地取材,在什么地方用什么玉。選擇的標準,就是篩選出透閃石來。但是,5000多年前的中原沒有玉,找不到透閃石的時候,就退而求其次,用了蛇紋石,它畢竟是有色彩的石頭并能透光。一直到仰韶文化后期,天水一帶以西的馬銜山將更好的淺色透閃石玉傳播過來,玄玉即蛇紋石玉料才漸漸被取代。
2021年,咸陽博物院發現塵封五千年的國寶文物玄玉玉鉞群,5月為咸陽博物院舉辦仰韶玉韻文物特展,并組織高端專家論壇
《山海經》里記載黃帝播種的天下至寶是玄玉,《莊子》說黃帝丟失的國寶為玄珠,漢代兵書說黃帝的老師叫玄女……以前大多以為這是神話?,F在對黃帝究竟處于什么時代還無定論,但至少5000多年前的玄玉先提供了線索。我們把考古學的物證和人類學田野考察相結合,完成了傳統文獻考據不可能做到的實證研究。
三星堆需要重視解碼文物背后的神話
記者:您對三星堆的出土文物也曾頗多關注。從神話學研究的角度來說,三星堆這些天馬行空的文物有哪些研究價值?
葉舒憲:我們研究神話是手段,目標是建構文科的系統文化理論。2009年,我們提出“神話中國”的概念,就是認為整個中國傳統是由神話支配信仰編碼,那些呈現出來的禮儀是溝通人神和祖靈的形式。
關于三星堆,我認為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價值,就是給神話中國命題提供了直接證據。三星堆僅僅是新發現的6座祭祀坑,就出土了17000多件編號文物。但這些文物里沒有和老百姓生活相關的東西,它們是什么?是對天國的想象,是與溝通人神和祖靈相關的東西,是神話里的中國。
《山海經》多次描述人面鳥身的神話形象,三星堆二號祭祀坑出土的青銅人首鳥身像,可以說,比《山海經》補畫的任何插圖都更接近神話的本來面目。
所以,我有時候在想,三星堆的新發現,其實提供了一個面向未來的教育契機。我們要糾正西學東漸強加給我們的一些思維習慣。例如,西方搞一個什么學科,我們就必須要有,還要在古代中國找出對應的學科。但是,《山海經》里“黃帝種玄玉”這種記載能成為科學地理學嗎?這就是中國的神話學,因為我們信奉的是天人合一,敬天拜祖宗。
三星堆的考古發現用事實告訴我們,3000年前以古蜀人為代表的中國人的精神世界是怎樣的。他們如此虔誠,就是要把最神圣的東西全部獻給他們心目中的神。
我們對三星堆的關注,除了那些神奇的文物本身,還需要重視解碼文物背后的神話。它們不是胡思亂想,而是文明的編碼。例如,三星堆祭祀坑為什么要把象牙放在其他文物上方?當然,考古工作者已經得出結論說,這是一種祭祀行為。實際上,我們回望歷史,河南新鄭4萬年前的趙莊遺址,就已經把象頭供在祭壇上了。
所以,要顛覆以往被書寫文獻綁架的短淺的知識觀和歷史觀,要引領當代人用科學的眼光重新看待中國的萬年文化史。文學人類學現在做的工作,希望能夠建構一個深度認知5000年中華文明的理論系統。
記者:現在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山海經》。那么,《山海經》究竟是神話還是地理志?
葉舒憲:21年前,我曾與人合著過一本書,將《山海經》定性為神話政治地理書。把神話放在前面,是因為《山海經》里有很多虛擬現實的內容。為什么跟政治有關?因為要掌握全天下的河山和物產(我們今天叫國土資源),背后一定得有一個大一統的政權的需要,這絕不是任何個人能做到的。
21年過去,我們給《山海經》的定性是“中國玉文化的‘圣經’”,沒有“之一”?!渡胶=洝分v了天下四五百座山中140處出玉的地方,迄今我們還沒有發現類似的記錄。它反映的是什么?就是青銅時代到來前的玉文化信仰和尋玉實踐。
《山海經》為什么要記錄天下出玉的地方?就是因為萬年中國的上5000年,玉文化已從東北傳播到珠江流域,滿天星斗的文化都有用玉的需求。只不過到了司馬遷的時代,距離《山海經》記載的史前文化至少已有2000年歷史,他已經看不懂《山海經》,才認為這書不靠譜。
我們現在運用“四重證據法”,結合地下挖出的諸多文物,就能增加對《山海經》的理解,這也是今天人們的認知必將大大超越古人之處。以前,人們常把《山海經》的敘事當成文人的虛構,現在看來,并不全是。相信以后通過實地調研,《山海經》敘事的真相還會不斷被揭開。
記
者
手
記
以更宏闊的視野審視中華文明歷史
此次采訪葉舒憲教授,我的內心一直比較忐忑。因為他主要從事理論研究,并且近年來的研究對象主要還是神話,這是我的知識盲點。
如約到了上海交通大學,碰上上海高溫天。葉教授體恤我們在36℃的天氣走路太累,開車到學校門口接我們。他的親和,頓時給了我不懂就問的勇氣。
讓我沒想到的是,調侃自己研究領域小眾的葉教授,其實比媒體記者更擅長架起溝通的橋梁。那些我一心求解也代表普通公眾的疑問,葉教授或打比方或講故事,讓我瞬間明白,如醍醐灌頂。
我曾有過的疑惑,如黃帝為何叫有熊氏,為何殷墟女將軍婦好墓中有以鸮的形象鑄造的器物,為何全世界的其他文明大多崇拜黃金而中國人獨崇美玉,在葉教授撥云見日的梳理中,豁然開朗。
在采訪中,葉教授給我留下了學富五車、思維敏捷、精力充沛等諸多印象。但最令人敬佩的是,他敢于打通人文學科之間界限的勇氣和實踐,以更宏觀的視野審視華夏文明的文化基因,重估以炎黃始祖到禹湯文武的圣王敘事譜系,為文化中國的當代認同提供新的學理證據。發現玄玉時代、提出絲綢之路前身是玉石之路等重要觀點,無不基于此。
當下,中國的考古人正在不斷證實中國百萬年的人類史、一萬年的文化史和5000年的文明史。但考古工作的繁重,也讓大家更多專注于對文物和背后歷史的研究,尚未有更多精力關注器物背后人的思維觀念和精神信仰。如若能更大范圍打破學科藩籬,遠古的神話或許終將有被破譯的一天。
“文化傳承發展百人談”大型人文融媒報道
四川日報全媒體出品
統籌:姜明 趙曉夢
第九十五期
執行:楊昕
記者:吳曉鈴
攝影:韋維
剪輯:郭雨荷
海報:劉津余
編輯:梁慶
【未經授權,嚴禁轉載!聯系電話028-86968276】
沒有辦不到,只有想不到,加油!
期待遠古神話被破譯的那一天早日來臨!
文字只是文字,它有幸記錄了曾經發生的歷史;文明就是文明,它一直鐫刻在人類發展的豐碑上!
從神話傳說里求解中華文明起源之謎,這樣的立意和創意聲音本身就非同凡響,期待盡早破譯,成為新時代的傳奇!
神話不是癡心妄想,它承載了歷史文化的基因,蘊含著祖先們的美好期盼,更是我們延綿不斷的世界觀與宇宙觀
華夏文明不拜黃金拜美玉,要的不是閃瞎眼的暴富,而是溫潤堅韌的生存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