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已過立秋,川渝大地仍熱浪滾滾。成都市青羊區祠堂街9號成都市人民公園內的川軍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前,游人如織。不少游客頂著烈日肅穆地立于紀念碑前,緬懷先輩。紀念碑頂部有一尊川軍塑像,他腳踩草鞋,腿扎綁帶,手握“老套筒”步槍,背掛大刀與斗笠,身軀前傾怒目直視東北方向。他的原型叫張朗軒。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全面抗戰開始,張朗軒跟隨川軍部隊出川抗戰。據張朗軒的女兒張光秀講述,張朗軒作為傳令員參加了滕縣保衛戰,常常冒死穿行在戰場上,滕縣一戰后全營僅剩一百來人。后來,著名雕塑大師劉開渠為紀念川軍的貢獻,讓張朗軒當模特為川軍塑像。張朗軒欣然同意,原因是替300多萬川軍將士“留下印記”。
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在人民公園的川軍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前,在重慶大轟炸慘案遺址,在建川博物館,在重慶北碚梅花山……川渝大地上,人們以各種形式緬懷先烈、銘記歷史,緬懷的是先輩們以簡陋的裝備和頑強的意志撐起了“中國脊梁”,是川渝兒女以大無畏的犧牲奉獻精神鑄就的家國情懷與民族大義。
重慶建川博物館內收藏的抗戰老兵用過的粗陶杯,上有文字:“我只記得八年全面抗戰,我和日本昨(作)戰,我的腿上中了一棵(顆)炮彈。我堅決打到底,沒有下(火)線!”(曾勛/攝)
名將殉國
資陽市雁江區寶蓮街道協議村,蟬鳴陣陣,不時有人冒著酷暑來到松柏環抱的墓地獻花。墓中長眠著抗日名將、國民革命軍第145師師長饒國華。墓旁的紀念亭里,陳列著饒國華烈士的生平史料,生于資陽市東鄉張家壩(今資陽市雁江區寶蓮街道)的他幼年喪父,靠鄉鄰資助讀書,從軍后清廉自守,被士兵稱為“草鞋師長”。
出川之前,饒國華特意回鄉為七旬老母祝壽,遍掃祖墳,這些細節都表明,他抱著視死如歸、為國捐軀的決心而出征。在邛崍縣(今成都邛崍市)各界民眾舉行的隆重歡送大會上,饒國華振臂高呼:“不驅逐倭寇,誓不還鄉!”
出川后饒國華部駐守安徽廣德,牽制從太湖流域西犯的日寇。1937年11月30日下午,廣德縣城危在旦夕,饒國華于12月1日凌晨給第23集團軍總司令劉湘、副總司令唐式遵寫下遺書,字字泣血,他表示“廣德地處要沖,余不忍視陷于敵手,故決與城共存亡”。饒國華與僅存的殘兵被日寇包圍于十字鋪,彈盡糧絕,人馬傷殘,他不為敵人的勸降所動,寫下絕命書,號召官兵“完成我未盡之志”,后自殺殉國。
到1938年3月,臺兒莊戰役打響。四川省新都縣(今成都市新都區)人、國民革命軍第122師師長王銘章帶領3000川軍將士死守滕縣,壯烈殉國。有“天府之國”美譽的成都平原,走出過不少能臣名將。在王銘章出川后不久,成都人、時任國民革命軍第161師第483旅少將旅長的許國璋,隨國民革命軍第29集團軍順江而下出夔門。1943年11月的常德會戰中,日寇向陬市(今湖南省常德市桃源縣陬市鎮)發起進攻。已升任第150師師長的許國璋不懼裝備簡陋,手持步槍率部抗擊日寇,后中彈昏厥,蘇醒后得知日寇已占領陬市,他趁警衛不注意,舉槍自戕殉國。
許國璋家鄉西南方向120公里左右的蒲江縣大興場(今成都市蒲江縣大興鎮),是另一名殉國將領李家鈺的出生地。1944年,任第36集團軍總司令的他在豫中會戰中任戰區后衛總指揮,率部掩護友軍撤退,5月在河南陜縣旗桿嶺與日寇激戰中身受重傷,壯烈殉國,他是繼張自忠后第二位殉國的集團軍總司令。
每一位川籍抗日名將犧牲后靈柩入川,當地百姓紛紛自發來到路上鞠躬祭奠。川渝人亦以同樣赤誠之心,迎祭如張自忠將軍這般的外省英烈。在人們的集體無意識中,民族存亡之際,為國捐軀者都為親人,護國英烈皆是同袍。棗宜會戰中犧牲的國民黨第33集團軍總司令張自忠的靈柩途經重慶時,百姓沿街設祭、焚香跪拜,追悼這名山東臨清的硬漢。
重慶北碚梅花山,張自忠烈士陵園坐南朝北,倚南坡而建。墓冢以青石砌成半圓弧形封頂,條石鑲邊,在蒼柏掩映下顯得肅穆而莊重。馮玉祥手書“張上將自忠之墓”的碑石立于墓前。據北碚區退役軍人事務局相關負責人介紹,張自忠的靈柩沿長江溯流而上,抵達戰時首都重慶時,碼頭上早已聚集了自發前來迎靈的重慶百姓,延綿十多公里,人們靜默肅立,眼含熱淚。
忠魂無籍貫,大義越山河。如今,張自忠墓前四季鮮花不絕。
無名戰士
重慶市九龍坡區謝家灣付家溝,曾是抗戰時期漢陽兵工廠西遷重慶的核心腹地。20多個防空洞穿插于鵝公巖下,這些洞穴在戰時日寇空襲的威脅下被重慶人民開鑿出來,既是生產的堡壘,更是山城巖縫求生、生產的精神具象化身。如今,這里已被建成重慶建川博物館。
在抗戰文物博物分館入口,600多枚紅色手印整齊排列,令人動容。有的手印手指粗細迥異,有的手印手指殘缺,那都是握過槍、埋過雷的勇士之手。其中,有重慶榮昌縣人(今重慶市榮昌區)黃士偉的手印,黃士偉在抗日戰爭期間作為代理工兵營長,和戰友們冒死在鬼子的眼皮底下埋地雷,炸死了侵華日軍中將師團長酒井直次。2014年10月,黃士偉老人以享年93歲高齡在成都家中安詳辭世。
據重慶建川博物館的工作人員介紹,這些手印從成都市大邑縣的建川博物館的老兵手印碑林廣場拓印而來,“川渝不分家,特別是在抗戰時期,川渝兒女眾志成城,筑起血肉長城保家衛國。如今,大邑與重慶兩地的建川博物館,又在冥冥之中加強了兩地人民的精神聯系?!?/p>
墻上有枚手印與眾不同,手掌五指緊縮,并不舒展。原來,建川博物館館長樊建川得知張朗軒的故事后,一定要將張朗軒老人的手印印在廣場上。當樊建川聯系到張朗軒的家人時被告知,張朗軒老人正在住院。老人辭世后,樊建川趕到醫院太平間留下了張朗軒的手印,因此,這個手印顯得有些蜷縮和僵硬。
川軍裝備落后、缺糧少彈、草鞋單衣,一度被外界認為是“雜牌軍”,但他們不懼犧牲,多次參與淞滬會戰、太原會戰、徐州會戰和臺兒莊戰役等重大戰役,以簡陋裝備英勇抗敵,傷亡慘重但戰功赫赫。
在淞滬會戰中,四川廣安人楊森率領的20軍奉命防守大場鎮,有的川軍將士將手榴彈綁在身上,與敵軍坦克同歸于盡;重慶九龍坡子弟、陸軍第161師師長朱再明在湖北荊門沙洋鎮,指揮集中機槍火力,成功擊落日寇“天皇號”飛機,重挫敵焰;重慶璧山彼時僅33萬人口,參軍者竟有2萬多人,張炳良、羅明轉戰平型關,盧澤雨、安志華鏖兵百團大戰;萬州老兵羅紹榮回憶,戰斗中自己所在的班幾乎全軍犧牲,他2014年去世時彈片仍存留體內。
民政部公布的國家級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體名錄中,有樂以琴、趙一曼、陳紹堂、黃永淮、肖孝澤、許國璋、柴意新、李家鈺、饒國華、王銘章、趙渭濱、吳焜等川渝籍烈士的名字。不過,在歷史的大敘事中,不管是馬革裹尸魂骨故里抑或解甲歸田者,大多數川渝戰士沒有銅像,姓名也未被刻于紀念碑,如無名英雄般默默犧牲奉獻。
“此綢為你丈夫徐德新之血跡,特與寄來,以便知其死的詳細,并作永遠不忘的紀念。”這封寫于88年前的血綢家書,目前正在重慶抗戰遺址博物館展出。書信寄自千里外的淞滬戰場,送達處為重慶璧山。血跡的主人是璧山籍出川抗日戰士徐德新;墨字的主人是他的好友、川軍155團團長曾繼奎。這封家書再現了川軍將士出川抗日的英勇無畏。
越來越多的名字被挖掘、被熟知、被銘記,正如建川博物館一名工作人員所言,隨著時間流逝,拓印抗戰老兵手印的機會越來越渺茫,但他們仍在繼續這項工作,并堅信其價值非凡。
平民英雄
川渝兒女眾志成城,即便沒有沖鋒在前線,仍抱著時刻為國捐軀的信念,使甘愿用鮮血書寫平民英雄的故事。
重慶市合川區太和鎮報恩村,有座依山而建的烈士陵園,陵園入口的牌坊上書寫著“合川區革命烈士陵園”幾個字。陵園內除安葬劉建常、唐忠良等烈士外,還安葬了犧牲在太行山區的合川籍青年音樂家周極明。
1937年,19歲的周極明赴延安參加八路軍,先后在陜北公學、魯迅藝術學院音樂系學習,并隨魯藝深入太行山區參加抗戰。1941年7月,魯藝隨八路軍總部遷遼縣麻田鎮上口村。1942年2月的某晚,日寇繞過警戒部隊,對上口村發動突然襲擊,等哨兵發現敵人、鳴槍報警時敵人已包圍村子。周極明為掩護群眾撤離,與20多名敵人展開肉搏,最后壯烈犧牲,年僅24歲。
周極明的犧牲,換來400多名群眾的安全轉移,朱德送去挽聯:“從軍殺敵以筆當槍,正義宣傳,參與政治戰;為國犧牲血花齊灑,英雄楷模,是為藝術光。”
川渝地區遭遇日寇飛機轟炸時,人們以不屈、無畏的精神創造了“炸不垮”的奇跡,更是在戰爭結束后勇敢站出來,揭露日軍往日的罪行。他們既是戰爭的受害者,亦是不屈的平民英雄。
“在遭受大轟炸時,重慶人經受住了苦難和考驗?!敝袊箲鸫蠛蠓綒v史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周勇告訴記者,可以用“2+4”來總結重慶的文化,“2”即巴渝文化、革命文化,“4”即三峽文化、抗戰文化、統戰文化和移民文化??箲鹞幕瘜τ谥貞c舉足輕重,不僅是因為重慶是戰時首都,還因日寇對重慶實施長達6年10個月的無差別轟炸,卻催生出“愈炸愈強”的城市精神。
如今,不少游客來到重慶較場口的大轟炸慘案遺址,追憶歷史。遺址序廳,一面以大轟炸真實照片為基礎制作的大型浮雕印入眼簾,炸成廢墟的街區中,殘垣斷壁上“愈炸愈強”四個大字格外醒目。
重慶大轟炸慘案遺址復刻了當年斷垣殘壁上的宣傳語“愈炸愈強”。(曾勛/攝)
“這四個字是誰寫的,現在已經無從考證,但這四個字代表了重慶人民的集體精神?!贝筠Z炸慘案遺址博物館負責人向記者表示,“‘愈炸愈強’是巴渝兒女用血肉寫就的精神史詩。曾有日本愛知縣等地的學生參觀過遺址,回去后,他們內心久久不能平復?!?/p>
遺址所在地即“六五”大隧道慘案遺址。那是1941年,日寇對重慶采取“疲勞轟炸”,日機以往大多是白天空襲,但在當年6月5日晚間,24架日機分三批突襲重慶市區。許多傍晚按常規進城的人和遠居南岸、江北來不及渡江回去的民眾,聽到防空警報后慌忙到就近隧道躲避,致使四通八達的較場口大隧道人數超過規定數量。隧道內的氣溫越來越高,氧氣越來越少,人們不約而同搶著向洞口擠去,最終釀成了震驚中外的“六五”大隧道慘案,無數無辜平民因窒息和踩踏死亡。
現年92歲的粟遠奎是這次慘案的幸存者。當時,7歲的他在擁擠中與家人失散,被擠到了防空洞的角落因缺氧昏迷。后來救援人員進入防空洞清理現場,誤以為他已罹難,準備把他抬走,粟遠奎這時蘇醒了,把救援人員嚇了一跳。他爬出洞口,看到到處躺著死去的人。他的兩個姐姐都在這起慘案中遇難。
美國派拉蒙新聞報道:“每次轟炸之后,重慶又‘復活’了!”據周勇介紹,到端午節,人們還從防空洞里面出來,舉行劃龍舟比賽,好不熱鬧。知名作家林語堂的女兒林太乙當時見這般情形,感嘆說:“奇怪的是,戰爭在拖下去,中國的士氣卻越來越高,當收復一些城池,空襲后,就有提燈會和游行來慶祝。端午節,照樣有成千的人觀看龍船比賽,市民依然舉行慶?!?/p>
重慶北碚人、西南大學中國抗戰大后方研究協同創新中心教授潘洵介紹說,根據最新檔案的統計,重慶大轟炸中傷亡人數超過4萬人。重慶沒有被炸垮,而是在逆境中創造了奇跡,1938年至1944年短短6年,重慶的防空洞數量增加了近30倍,容量增加近60倍?!缎氯A日報》總館等媒體機構遷來重慶后,報館職工們自己動手挖防空洞,這些報紙在重慶編輯、印刷和發行,揭露日寇罪行,鼓舞全民抗戰決心與信心。
重慶以北三百多公里外的成都大邑縣悅來鎮的一處山丘上,立著一個李氏祠堂。祠堂外墻上有文字依稀能辨出,“敵機轟炸成都”“九十架飛機”“尸骨成碎”。學者袁庭棟認為,墻上記錄的應是1941年的“7·27”成都大轟炸,但“九十架飛機”應是親歷者的觀測有誤,實際上是108架。
自1938年至1944年日寇對成都進行了31次空襲,敵機飛過之處,皆為焦土。在如今的成都市人民公園內,常有市民和游客在成都大轟炸遇難同胞紀念雕塑駐足,雕塑由3組雕塑、背景墻以及3塊石碑構成。3塊石碑分別刻錄著成都大轟炸的簡介和遇難者名單,最小遇難者僅1歲。四川巴蜀抗戰史研究院專家何允中說,轟炸更加激起了全國民眾的抗日決心。四川青年黃開仁、左宏松、劉景軾等人在親歷轟炸后投身抗戰,來自四川榮縣的飛行員張義聲等人更是駕駛“空中堡壘”B-25轟炸機,向日寇傾瀉中國人的怒火。
重慶、成都、樂山、自貢、松潘都遭到過日寇慘無人道的無差別轟炸,大量平民死傷,無數房屋被毀。2006年,川渝各地的受害者以“重慶大轟炸”的名義,向日本東京地方法院提起訴訟,20年來,雖然訴訟請求屢次被駁回,但他們的行為引起了國際社會的關注,也讓更多日本人了解了那場戰爭的罪惡真相。
80年滄桑,戰爭的硝煙早已消散,但記憶從未褪色。川渝兒女在國家危難、民族存亡之際,迸進發出救亡圖存的愛國精神、和衷共濟的團結精神、愈炸愈強的剛毅精神和毀家紓難的奉獻精神,也必將被銘記。在川渝大地的每一個紀念館、每一處遺址、每一座紀念碑前,人們用不同的方式詮釋著同一個承諾:歷史不會被遺忘,犧牲不會被辜負,和平必將永遠被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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